一九九四年
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四
往编辑部。
为梵澄先生送去《渔洋山人精华训纂录》及《海国四说》。到徐宅已将及九点,不意先生刚
先生说,在这样紧张的时候,却又另有一件烦事,所里的一位七月份要到希腊参加一个国际佛学会议,拿来讲稿,长长的一篇,要先生帮助修改。“这个人的英文水平充其量只有高中一年级,又要搞巴利文、梵文,所以我做这件事真是不易,难就难在文章根本不通,做不了的学问就不要去做,还偏要做,又这样的屈尊……”先生一个劲儿摇头,大约“屈尊”是文雅的说法,恐怕言谈举止是很有些卑下了。“我这一生都没有做过这种屈尊的事。我们的国家也真有意思,能派这样的宝贝出国。”先生说,这些话本来懒得去讲,只是心中不快,看见我了,忍不住发泄一下。
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三
访梵澄先生,此前先生特嘱我带了纸笔,到后乃将一至三卷诗抄错之处,一一改定,先生先告诉我几种校改的古式,我却一点儿不知道,先生便抚掌大笑,十分得意。他说,你抄得实在是好,我要给你一笔“润笔”,但你如果再用来给我买奶粉、烟叶乱七八糟的,我就不给。我说:“如果给我的话,我一定还要去买烟叶的。”
谈到王荆公,先生说,司马光说他贤而愎,真是一点不错。苏东坡有一个上皇帝的万言书,他也就照样来一个,一点不少,此所谓拗也。他的诗的确作得好,有一首诗,还是和别人的,写得真好。“已无船舫犹闻笛,远有楼台只见灯”,试想想,这是怎样的情景?又有“山月入松金破碎,江风吹水雪崩腾”,这一个水字就有多么妙!他人只想到“海”字,想到“浪”字,而这一个“水”字,便是只有荆公想得出。
又从鲁迅、鲁迅博物馆,说到周作人,他本来说,对周作人我一个字也不说,但仍然说了,原来是极看不起,又道,那一枪实在是打错了(他说那一枪是爱国人士打的)。没有那一枪,周未必就出任伪职;打了这一枪,又没有打死,反而使他起了反感。
从早饭对门送来的四个汤圆,又忆起家乡风味,长沙柳德坊汤圆店,做得极好的汤圆,把糯米加了水,磨成浆,上面加盖两层布,布上加灶灰,灶灰便将水分吸干,然后裹馅,做起蚕茧大小的汤圆,一碗六个,六个铜板,汤圆浸在水里,水却是清的,可以称做神品了,再也没有哪里能够做得出。
春节无事,戏作打油,题为《寓楼八景》,当下看过,却不能记住,只记得先生最得意的一句:“乾坤四鸟笼。”又有“台湾仍国学,日本即园工”。自然少不得有董先生一笔,总之,一句刻画一个寓楼中人物,结束之“关节美来鸿”,注道:“关大姐佳节从美国来信问大家好。”讲到这里,先生大笑,说,此之为不通,而又不通得好。又说作诗有入魔道的,举了一个宋人的例,举了一个王思任的例。
又取第四卷诗稿来抄。
留饭,坚辞,――因编辑部已约了丁聪夫妇来吃饭。
五月五日星期四
往编辑部。
访梵澄先生,他说《读书》比过去好看了,第四期前面的一组文章都很好,但是不要过多地怀旧,还是要立足于将来。还说,我最不喜欢《红楼梦》!它能够给人什么积极的东西呢?
对此,我极力表示反对。
先生说,读通王阳明,可以受用一生了。
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五
访董乐山先生,取《边缘人语》稿,他鼓励我把英语学下去,并且说,也不必“好好”学,只作半消遣、半学习,就可以了。
继访梵澄先生,他说这几日天热,多半时间都用来写字了,大概也还不废吟咏,――写字间的墙壁上就贴了一张新写的字,录近作一首。
近有乡人送他一盒君山银针,木制锦盒为外椟,内又两只小木盒,标价二百八十五元。先生说,在湘卖十块钱一杯。又说,像你这种饮茶法,是不能品这种茶的。
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二
访梵澄先生,送去抄好的诗稿,然后帮他打格子。他说:“以后我再给人写字,就请你来打格子。”赶快连连摇头,说:“不干,不干,这活儿太枯燥了!”先生于是想起一个故事:在印度的时候,也是为人家写字作画,不是用纸,是用丝绢,裁丝绢的办法,是轻轻挑开一条线,然后沿着这条细细的缝,用快剪剪开,我请一位绣花女帮忙,她剪得非常好。这以后,和她也就没有什么来往。过了十几年,又和她相遇,正好也是要作画,于是再请她帮忙,但她挑开丝线以后,剪子剪下去,却是斜的,我眼看着一点点斜下去,一句话也没说,她还是那么认真,但是眼力不行了。“那这块绢不是就浪费了吗?”“后来我又另外找地方,把它修补好了。”
先生近日常常作画,画了六幅荷塘水鸟,有夏景,有秋景,画好一幅,就在靠墙立着的大床板上推敲,欣赏。画了新的,再把旧的摘下来。
一九九五年
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二
往梵澄先生家,行至六号楼前面的小路,正与先生相遇,他说要到银行取工资,于是同行。再一起回来,将陆灏买的《八代诗选》和《明诗综》交付。 先生说他正在读马一浮的蠲戏斋诗。蠲,去除;戏,佛经所谓戏语。马一浮曾与汤尔和的女儿订婚,但她不幸早亡,马于是终身不娶。汤很看重这位“望门女婿”,知他生计并不宽裕,便时常送钱来,但马坚拒不受,即使悄悄放在桌子上或抽屉里,马发现后也立即追还。抗战后,马不得已跑来跑去,最后到重庆,办了复性书院。开学时,有二十来个学生,学期中,剩下一半,学期末,一个也不剩了。
先生说,马一浮的诗,写得好的,真好,追摹唐宋,是诗之正。但更有大量古怪的,大段大段生搬三玄(老、庄、易)、佛经上的,也照样剥捉来,是生了“禅病”。并拿了一册,一一指点我看。
以近著《陆王学述》持赠。
三月二十八日星期二
给梵澄先生送去《陆王学述》的稿费(三千六百四十二元)。先生说,以前我每一本书出版,照例所里要提成的,这本书得给三个人提成:赵、陆,还有杨晓敏,并当场要我拿走。我说哪里有这种规矩?坚辞不受。
五月五日星期五
两点半钟按照约定往梵澄先生处,但三点钟陆灏才到。先生拿出一个万寿无疆的杯子为我沏茶,然后说:清朝荷兰进贡,有一件又高大又精巧的玩艺儿,自然是钟了,到点,就有四个小人抬出万寿无疆四个字,和?看了,连说不行,理由是,西洋的东西那么精巧,中国人修不了,万一哪个零件坏了,抬出万寿无,疆字出不来,可怎么得了!于是就给退回去了。
到谢兴尧先生家取回书稿,然后同陆一起访董乐山先生,送上“书趣文丛”一套。继返徐府,先生请饭,在团结湖公园附近的京港餐厅,号称川鲁粤风味,又有涮羊肉、窝头、云豆卷、豌豆黄,几乎无所不包。点了海参锅巴、辣子鸡丁、糖醋排骨、烧蹄筋、砂锅豆腐。席间先生一再对陆灏说:应该到国外去留学!陆说对美国没兴趣,倒是英国还有吸引力,“那么就到伦敦!一定去!这是此趟你到北京我的唯一劝告!”说着,一扬手,把酒杯都碰翻了。
这是老年梵澄的典型形象,烟斗成了他的标志之一。
刘文典,自号二云士(云烟、云腿),在哪里看到冯友兰的一副对子,说:“写得好!不是读了一担书如何写得出来!”云南的土司聘他做教席,一应例有之聘礼外,还要有云土。土司说,有个内家侄儿跟着一起旁听行不行啊?刘连说:不行不行!授《庄子》。后土司对人说:
“我原以为刘先生和旁人一样也是有眼睛有鼻子的一个人,却是不然!”
“初回国的时候,贺麟对我说:多参加会,在会上多发言,然后写入党申请书,一切解决了。”“结果呢?”“结果我就是按照我的方式生活,挺好。”
“我问起冯至、贺麟在文化大革命时的经历,他们都不说。我说:你们去干校,呼吸呼吸新鲜空气,锻炼一下筋骨,没有什么特别的苦呀。直到最近看了巫宁坤写的《一滴泪》,才明白一点儿那时候的情景。”
饭后将先生送回家,小坐之后,辞出。
六月一日星期四
午后访梵澄先生,送去托冯统一代购的烟丝(二百九十五元一盒)。先生说:“我没有请你买烟丝呀。”当时还是照收了,待清账之后,才打开靠窗的柜子,拿出一个花纸包,“看看这是什么?”里边是一个花纸匣,纸匣里边是好几盒烟丝!又拿出一个六角形的纸筒,打开来,又是塑料袋封着的烟丝!一盒可以抽三个月,这里大约有七八盒的量,至少可以抽两年了。
说起季羡林发在第五期上的信,他说,以季的身份,何苦要作这一番说话?这是很失身份的事。看了这篇东西,我对他的敬意全没有了。桌上有一本《边缘人语》,下署“晚董乐山敬赠”,先生说:“为什么题一个晚字?――从年辈、从学问,都不该这么论。”
六月十九日星期一
往编辑部。
沈建中来,欲拍摄一部当代学术老人摄影集,为他联系了徐梵澄、周一良两位先生,梵澄先生说:“见面可以,但我不想做当代学术老人。”
八月四日星期五
访梵澄先生,送去休谟的《人性论》。
说起找“工友”的种种麻烦,我说: “干脆找个老伴吧,最省事了。”先生一边笑,一边说:“呸呸呸。”“那么以后您不能自理了怎么办呢?”“那就住到医院去。”
将辞之际,说了一句:“还要到编辑部。”先生说:“坐下,坐下,且不忙‘到部视事’。”又说这“视”和“观”不同,视乃就职治事,王安石为某人作墓志铭,书“公不甚读书”;旁一人曰:“这样写不合适吧?他可是状元呀。”于是王大笔一挥,改作“不甚视书”,一切就都解决了。
一九九六年
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
午后访梵澄先生,送去《中国音韵学》、《诗品集注》。他正在那里发愁,说工友二十五号就要回家过节,找不到人做饭了,已经备下许多面条。
又说起《脂麻通鉴》可以继续写,由许多前人不及的细微处可作文章,如鸿门宴项羽何以不杀刘邦?原是不曾把刘邦放在眼里,根本的目的是要借刘邦之手杀曹无伤。又,黄石老人为什么与张良一约再约?不了解国民党统治下盯梢的险恶,就不能解当日的秦网如织,约在凌晨,是因为天尚未明,自然安全,约在五天以后,则因事过三天,不起波澜,大抵已是安全,五天,便更保险了。
携归一册室利・阿罗频多的《瑜珈基础》,拟收入新万有文库。
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三
依陆灏之约,往访梵澄先生。途经路口的中国书店,――翻修毕,方开业,九折售书,得《燕文化研究论文集》、《国风集说》等。
陆灏已先到,往北里对面烤鸭店午餐,仍是梵澄先生做东。饭毕,先生说:“怎么好像什么也没吃呀?”其实饭菜挺丰盛的:京酱肉丝、宫保鸡丁、糖醋里脊、铁板烧鱿鱼、白菜豆腐汤。
四月四日星期四
午后访梵澄先生,取回“小戎”。
附记
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五日我往社科院文学所报到,从此一心追随遇安师钻研名物,与《读书》的作者差不多都断了联系,同梵澄先生的交往自然也变得很少。以后的几次造访,都是为了《蓬屋诗存》的印行事宜。――《诗存》的原稿是写在一页一页对折的白纸上,先生嘱我另外用毛笔誊抄于荣宝斋制作的八行笺。每次领得十数页,抄好后连同原稿一并交还,复领取新的一批。如是陆续抄录了不短的时间。一九九六年春,先生意欲将之自费付梓,嘱我联系出版单位。我于是转托陆灏兄,他爽快应承下来。然而此在当日却并非易事:旧体诗,繁体、竖排,宣纸、线装,一百册的印数,每一项都要费些周折,因此未免迁延日久,不能如先生所期许的年内问世。先生一向做事从容,这一回便也有点耐不住性子。不过最后诗集总算是印了出来。
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四日(星期一)日记:晚间接到姜丽蓉电话,说是从梵澄先生的通讯录中查到电话号码,因以“徐先生病危”相告。遂赶往协和医院。先生已处于抢救状态,失去意识,只有吐气之功而无呼气之力。从云南来的侄女在一旁守候。医生说“只是时间问题”。一会儿宗教所的人来了,两人便开始讨论身后安排。遂退出。
我印象中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先生身体还好的时候,那一天我从院里出来,当门一辆黑色的卧车,先生恰才侧身落座,一眼看到我,连忙要下来,我于是赶上前请他坐好。匆忙中来不及多说什么,先生叮嘱道“你还是要常来看我呵”,算是作别。后来屡屡忆及这一幕,我想,要说永诀,这一次竟是了。
(摘自《梵澄先生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4月版,定价:l5.00元)